许久之后,林沐瑶清醒过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感叹道:“雪儿对‘哀’之一字的领悟愈发精深,这一曲《花曜》直刺人内心深处,让人情难自禁,无法自拔。”
慕城雪浅浅一笑,并不说话。在琴道这一方面,她根本用不着谦虚,这也是她最引以为傲之处。
“那么,秦公子,你准备好了吗?”林沐瑶转过脸朝秦言看来,“这一首曲子可不是那么好学的,据我所知,除了雪儿,还没有人能将其中的韵味如此生动地体现出来。你听了一遍,究竟领会了几成呢?”
慕城雪也露出期待的神色,起身让座,纤手一引:“秦公子,请。”
秦言默默地坐过去,心里在想:‘看她们好像很热衷的样子,如果我弹到一半就说忘了调子,会不会引发一些不好的后果呢……’
慕城雪来到他对面坐下,拿起了桌上的玉箫,凑到嘴边,轻轻吹奏出几个简单的音节。
林沐瑶讶然道:“雪儿你真打算跟他合奏了?要不还是先听他弹一遍再说吧?”
慕城雪微微摇头。林沐瑶只好偏过头对秦言道:“小子,雪儿小姐对你很有信心,你可要拿出吃奶的劲来,千万别让她失望。”
秦言点点头:“我自当尽力而为。”说着,他学着慕城雪的姿势,探手在琴弦上一拨,弹奏出一串流畅的音符。
林沐瑶见状忍不住扑哧一笑。慕城雪拨琴的时候极显女儿家的优雅慵懒姿态,而这个动作换成秦言来做却是分外滑稽。秦言满面肃穆,回忆着慕城雪的每一个姿势和动作,并不为她这一声影响。随着他放慢手指的动作,琴音转为婉转悲涩,阁楼中渐渐沉入了低沉凝重的气氛中,林沐瑶的心思随之沉了下去,脸上的笑容完全收敛起来。
室内黑暗似实质般浓稠,微弱的灯光摇曳着挤压成一点,颤颤巍巍。
这时,慕城雪的箫声加入进来,幽婉而凄迷,伴随着低沉的琴声,倾诉着心中幽怨。琴箫和鸣,清远而低回的旋律丝丝缕缕地散开,渗入听者心间,穿过屋檐窗台,一直散入空蒙渺远的夜空之中。
此时窗外夜色寂寥,秋风凄迷,残月冷瘦,晚星寥落。寒夜里琴与箫的声音空远而凄迷,荒凉而孤寂,在暗夜深处梦幻般地回旋。那怅然若失的旋律,低沉哀怨的曲调,从乐声中缓缓流淌出来,柳烟一样弥漫在梅园大地上,浸入心扉,系着灵魂,叫人欲哭无声,欲叹又还罢休,只好颔首沉默。
那夜风中的哀愁呵,一直渗入到了灵魂深处。
慕城雪托着箫,伴着琴声轻轻吹奏,双眸中渐有水光泛起,如同秋江中迷蒙的烟波。
那残梦里的孤愁终于有人领悟,她是该高兴么?也许从此之后,这颗心不再孤悬于暗夜……
正当她怔怔出神之时,忽然听到对面琴声一变,又由慢转快,仿佛峰回路转,完全脱离了《花曜》原本的节奏,曲调也大不一样。
慕城雪和林沐瑶皆是一惊,抬眼朝秦言看去,只见他头也不抬,十指在琴弦上舞动,那渐渐转为平缓的曲调在阴暗沉云下如同阳光般突兀耀眼。
弹奏了《天殇》《花曜》两曲,秦言已经掌握了每一个动作所带来的音节的变化。因此,他能够把心中所想的旋律畅快地表现出来。
‘人生不要太悲观,世间大道千万条,总能找到美好的风景……’这是他的劝告。
慕城雪一愣之后,箫声也随之变化,依旧苍凉悲切,却完美地融入琴音之中,更有牵动琴音,回归悲涩之意。
现实就是如此,众生皆苦,我亦是苦海中渺小一粟,过去不可回首,未来不可追望,又有什么悲观乐观可言?
‘真是固执的女子!’秦言的乐力远不如慕城雪深厚,强行改变旋律本就勉强,如何能与这样一位大师抗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叶扁舟,迎着狂风怒浪,时刻有翻覆之虞。
‘不管了!本少爷的人生理念岂是你能够动摇的!’
时值此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咬牙强行弹了下去。顾不上节奏的突兀,管不了乐理的连贯与配合,他只是照着心中所想,一股脑儿弹了下去。
我从不相信世间的正义、仁爱、公道,不相信所谓江湖豪杰的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尔虞我诈,不相信圣人与魔头会有什么区别……但我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完全绝望的理念!什么苦海无涯,什么贪嗔痴爱,都是自我沉沦的借口!无论什么事,只要为之努力,终有实现的可能。竖立一个目标,并为之去奋斗,难道不是很快乐很幸福的一件事吗?哪怕最后无法到达终点,哪怕为之而死,我也绝不会后悔,至少此生不曾虚度——
人道世间沉沦苦,芸芸众生挤铜炉。
前惧豺狼后怕虎,贪嗔迷目似蜉蝣。
一颗道心炼在肚,爱欲过眼如云浮。
他日修得神仙术,不与世人共火炉!
——吾之向道之心,未曾一日断绝!
阴云依然在纠缠,冷风未歇,凄惶地扑打过来。天地间一点绿色顽强地成长、茁壮,寒彻骨髓的冬日无有尽时,它却傲立于风雪中。叶上的白雪晃动,缕缕暗香升起,风吹走雪絮之后,竟有一朵雪奕花显出娇美却坚强的形状来。
箫声琴音,同时断绝。
秦言的双眼蓦然睁开,如星光绽放,通明夺目,仿佛无形的雾气中驱散出一条通往天空的道路。他修长的手指轻按琴弦,坚定而有力,宛若带着一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光明。
林沐瑶望着这一幕,心头微微一震,原本冲到嘴边的责骂之语说出口时,只化为一声幽幽的叹息:“小子,你实在自不量力,就凭那两手现学现卖的三脚猫功夫,也敢在雪儿面前乱来!”
慕城雪放下玉箫,迎上秦言的目光,眼眸里波光流转,唇角轻轻牵动,绽露出一个比花儿更娇艳的笑容:“多谢秦公子的劝导,雪儿会铭记在心。”
“咦?”林沐瑶意外地朝她望去。只听慕城雪又道:“我有些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秦公子,我们明天见。”
“哦,好!”秦言起身告辞。
林沐瑶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又回头看看慕城雪,满腹狐疑得不到开解。‘雪儿这样的脸色,究竟是成了还是黄了?’
秦言回到住处的时候,贺忠义正独自在院子里练拳。他一见秦言,顿时欢喜得嚷嚷开来:“秦老哥,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来来来,我们俩再切磋切磋!”
秦言正好被慕城雪的琴声憋了一肚子的郁闷,贺忠义这一声招呼正和他心意,当即高喝一声“看拳”,快走几步一记重拳朝着贺忠义胸口砸去。“来得好!”贺忠义发出大叫,摆臂招架。两人战到一处,难分难解。
这么你来我往狠狠打了一通,斗得酣畅淋漓,一直到深夜才罢休。
躺回床上的时候,秦言已经身心俱疲,再没心情运功行气,闭上眼没多久,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