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缘起
作者:李清宇  |  字数:9800  |  更新时间:2025-10-28 15:09:59

  祝英台第一次见到梁山伯,不是在尼山书院的书声琅琅里,而是在山道旁一株开得恣意的桃花树下。

  那时节,江南的春意是泼洒出来的,浓稠得化不开。风是暖的,带着新翻的泥土气和花草的甜香,熏人欲醉。她扮作少年,化名“祝九”,心里揣着一只扑棱棱的雀鸟,既有离巢的兴奋,又有对未知的怯怯。车马劳顿,她唤车夫在路边稍歇,自己则跳下车,试图舒展一下僵硬的筋骨。

  就是那一回眸,她看见了那个青衫少年。

  他背对着她,正仰头看着那株桃树,身形颀长,略显单薄。风吹过,拂动他未戴冠巾的发丝,也摇落一阵绯红的花瓣雨。他并未像寻常游人那般折花留念,而是伸出手,极轻极缓地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托在掌心,低头凝视,仿佛在阅读一页无字的天书。

  那神情太过专注,以至于祝英台一时忘了移开目光。那不是赏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流。

  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梁山伯转过身来。

  祝英台这才看清他的容貌。并非多么俊美无俦,但眉眼疏朗,气质澄澈,像一块被溪水洗得温润的玉。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望着你的时候,带着些许探究,些许好奇,还有种天然的诚恳。

  “惊扰兄台了。”祝英台压下心头一丝慌乱,学着男子的仪态,抱拳一礼。她的声音本就偏清亮,此刻刻意压低,倒也不算突兀。

  梁山伯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风拂过水面,漾开浅浅的涟漪。他摊开手掌,那片花瓣安然躺在他掌心:“何来惊扰。我只是在看,这花瓣辞别枝头,不知是树的舍却,还是风的追求。”

  一句话,便让祝英台怔住了。这并非她预想中读书人会说的之乎者也,而是一种……近乎于诗的痴气。她身边从未有人会对着一片落花思考这样的问题。

  “或许是它自己倦了枝头,想去看看别处的风景。”祝英台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

  梁山伯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是找到了知音。他仔细将花瓣放入随身的一本线装书页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置一个梦境。然后,他正式还礼:“在下会稽梁山伯,字处仲。正要前往尼山书院游学,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上虞祝……祝九。”祝英台稳住心神,“亦是去往尼山书院。”

  “如此甚好!”梁山伯的笑意更深了,“看来你我同路。这春光正好,若蒙不弃,你我结伴同行可好?”

  于是,两个“少年”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山道上。起初,祝英台还谨记着身份,言语间多有保留。但梁山伯此人,谈及学问是恳切的,论及风景是真诚的,说到趣闻是开朗的。他毫无心机,更无世家子弟常见的倨傲之气。很快,祝英台便放松下来。

  他们从《诗经》的“桃之夭夭”谈到眼前这株桃树的生机勃勃,从孔孟之道争论到老庄之辩。祝英台惊讶地发现,梁山伯虽出身寒门,学识却极为扎实,且常有不同俗流的见解。而梁山伯也为“祝九”的聪慧和敏捷的思维所叹服,只觉这位年纪相仿的学友,见解不凡,每每能发前人未发之声。

  走到书院门口时,两人已如相识多年的故友。

  山长考察学问,梁山伯对答如流,引经据典,沉稳有度。轮到祝英台,她不仅完美作答,更在策论中加入了女子亦可求学明理的大胆观点,虽以“古之贤女”为例,仍让山长捻须称奇,破格将二人一同收入门下。

  分配斋舍时,梁山伯自然而然地拉住祝英台的手腕——那是温热而干燥的触感,祝英台的心猛地一跳,脸上瞬间飞红,幸得此时夕阳余晖浓重,遮掩了过去。

  “祝贤弟,你我一见如故,若能同住一室,日后切磋学问,岂不快哉?”梁山伯的目光纯净而热切。

  祝英台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慌忙寻了个借口:“梁、梁兄,小弟自幼体弱,且有……些许陋习,恐惊扰兄长清梦。还是分室而居,便于各自清净攻读。”

  梁山伯眼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但他极有涵养,立刻松开手,歉然道:“是山伯唐突了,考虑不周。贤弟勿怪。即便不同室,你我也毗邻而居,日后定要多多亲近。”

  这一刻,祝英台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怀疑的眼睛,心中涌起的,是一种混合着愧疚、甜蜜与巨大风险感的复杂情绪。这个秘密,如同她缠紧的胸衣,从此将成为她在他面前一道无形的墙。而墙的这边,是日渐滋长的、不容于世的倾慕;墙的那边,是他全然的、兄弟般的信任。

  悲剧的种子,在这一刻,已经悄然埋下。它并非源于恶意的阻挠,而是始于一个美好的谎言和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这个开头所蕴含的无数细节、心理活动和情感张力,正是构建一个宏大故事的基石。

  尼山书院的日子,是以晨钟暮鼓为界的。

  第一缕晨曦刚掠过窗棂,学舍内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起身声。祝英台总是最先醒来的那个,或者说,她一夜的浅眠总在黎明时分便悄然终结。与她同屋的是个憨厚寡言的寒门子弟,名唤秦京儿,此刻正睡得沉。祝英台轻手轻脚地起身,避开秦京儿胡乱搭在床边的腿,走到屏风后,开始一日中最紧张、也最需谨慎的仪式——更衣束发。

  中衣的带子需勒得极紧,才能勉强压住日渐柔软的曲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些微的窒碍。她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将如墨青丝一丝不苟地拢起,束成男子的发髻,再用青布方巾仔细包好,确保不漏下一缕碎发。镜中的少年,眉目清秀,肤色因常年少见日光而显得过于白皙,但眼神里有种刻意锤炼出的镇定与疏离。唯有在完成这一切,确认周身再无破绽后,她才会轻轻吐出一口气,推开房门,迎接书院清冷的空气。

  斋舍的门次第打开,睡眼惺忪的学子们呵欠连天地走向水井边。梁山伯总是其中最从容的一个,他的青衫虽洗得有些发白,却永远干净齐整。他看见早已候在院中、正假意活动筋骨的祝英台,便会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快步上前。

  “祝贤弟,又是这般早!可用过朝食了?”

  “尚未,正等梁兄一起。”祝英台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悸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这便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约定。自那日山道相识,梁山伯便将对这位“祝贤弟”的照拂视为己任。用饭、听讲、温书,他几乎都与祝英台形影不离。在梁山伯看来,祝九贤弟年纪最小,家境似乎又极优渥(从他那精致的笔墨纸砚和不时出现的、外面带来的精巧点心可见一斑),加之“他”身子单薄,性情又有些“孤僻”,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多加看顾。

  而对祝英台而言,这亲密无间既是蜜糖,也是煎熬。她能时刻感受到梁山伯的诚挚与关怀,那是一种她在家中、在规范的闺阁生活里从未体验过的、平等而热切的友谊。但每一次并肩而行,每一次梁山伯无意间揽住她的肩膀,或是夜间读书时凑得过近,指着书上的字句请教,那清冽的墨香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气息袭来,都会让她心如擂鼓,脸颊发烫,不得不寻些借口慌忙避开。

  “贤弟可是身子不适?脸这样红?”梁山伯常会担忧地问。

  “无妨,许是……炭火烤的。”祝英台总是支吾着掩饰过去。

  这一日的晨课是《礼记》。授课的周夫子是位古板严肃的老儒生,最重礼仪规矩。他端坐堂上,拖着长音,逐字逐句地讲解着“男女之别,国之大节”的微言大义。堂下学子们大多正襟危坐,不敢怠慢。

  祝英台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书卷上,心思却飘向了窗外。几只雀儿在枝头叽喳跳跃,无拘无束。她想,若自己生为男子,是否也能如它们一般,自由地求学、交友,甚至……追寻心中所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身陷囹圄,每一刻都需戴着沉重的枷锁。

  正神游天外,忽然感觉身侧的梁山伯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她悚然一惊,几乎要弹起来,却见梁山伯并未看她,只是将一张小小的纸条从书案下推了过来。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祝英台强作镇定,用宽大的袖袍掩着,悄悄展开纸条。上面是梁山伯清隽挺拔的字迹:“夫子所言之礼,乃外在之规范。然心之所向,发乎情,是否亦需止乎礼之桎梏?愚兄以为,真情至性,方为礼之本源。贤弟以为如何?”

  一颗心,猛地从虚无的半空落回了实处,却又因这话语本身,掀起了更大的波澜。他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在夫子讲授最森严的男女大防之时,他思考的却是“情”与“礼”的冲突,是“本源”与“桎梏”的辩证。

  祝英台抬眸,飞快地瞥了梁山伯一眼。他依旧坐得端正,目光专注地望着夫子,仿佛刚才传递纸条的不是他一般。但那微微抿起的嘴角,透露着一丝期待讨论的狡黠。

  她提起笔,略一思索,在那纸条的背面写道:“梁兄高见,鞭辟入里。然礼法如城,护人亦困人。情如野马,纵之则蹶,抑之则亡。或需于城廓之内,寻一水草丰美之地,使情礼相谐,方为至境。”写罢,又依样画葫芦,悄悄递了回去。

  梁山伯接过,低头细看,侧脸上渐渐浮现出激赏与深思的神色。他再次提笔,似乎想写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将纸条小心地抚平,夹入了书页之中。然后,他转过头,对着祝英台展颜一笑,那笑容里有毫不掩饰的知己之感。

  这一刻,祝英台忽然觉得,周遭沉闷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那高墙深垒的“礼”之城,似乎也因这一次无声的交流,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些许自由的微光。能与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地方,探讨这样的问题,之前的种种提心吊胆、委屈辛苦,仿佛都值得了。

  然而,这隐秘的共鸣很快便被打破。

  午间歇息时,众人围坐在书院的天井中闲聊。同窗中最为活跃、也最好事的杭州太守之子马文才,正被几人簇拥着,高谈阔论他随父亲见过的世面,从京城的繁华讲到各州府的奇闻。马文才家境显赫,容貌俊朗,但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骄矜之气。他目光扫过安静地坐在一旁与梁山伯低声讨论方才课业的祝英台,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祝九兄,”马文才扬声叫道,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我观你行止,与吾等颇有些不同。步履轻缓,言笑含蓄,就连这饮茶……”他学着祝英台以袖掩面的姿态,引得几个跟班窃笑起来,“倒像是谁家精心教养的闺阁小姐一般。莫非祝兄家中,竟是将你当作女儿来养的么?”

  这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针,直刺祝英台的心底。她脸色瞬间一白,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周遭的目光霎时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怀好意的嘲弄。

  “马文才!”不等祝英台开口,梁山伯已霍然起身。他平日温润的脸上此刻罩着一层薄怒,身形虽不魁梧,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同窗之间,当以学问品德相砥砺。岂可效那长舌村妇,以言语讥讽他人私仪?祝贤弟家风清正,举止端方,正是君子典范。你此言,非但唐突了祝贤弟,更是轻慢了‘教养’二字!”

  他的声音清朗,掷地有声。天井内一时鸦雀无声。马文才没料到平日看似温和好欺的寒门子弟梁山伯竟会为了祝九当众与他顶撞,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梁兄何必如此动气?莫非是戳中了什么痛处不成?”

  “是否是玩笑,马兄心中自知。”梁山伯毫不退让,目光坦然与之对视,“书院乃清静求学之地,还望马兄言行自重。”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祝英台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挺拔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有被解围的感激,有秘密险些被窥破的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保护着的暖流涌遍全身。她轻轻扯了扯梁山伯的衣袖,低声道:“梁兄,罢了。清者自清。”

  一场风波,在夫子的干涉下勉强平息。但自那日后,马文才看向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明显的阴鸷与嫉恨。而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的关系,却因这次维护,无形中又近了一层。

  傍晚时分,二人照例在斋舍共用一个书房——其实是梁山伯那间略显狭窄的屋子,但因秦京儿通常早早睡下,反倒比祝英台与另一官家子弟同住的、陈设更佳的斋舍更为清净。

  一盏青灯,两卷书册。窗外是渐沉的暮色与归巢的鸟鸣。

  梁山伯温书极为专注,时而提笔批注,时而蹙眉沉思。祝英台则临着一帖小楷,心思却难以全然凝聚。灯光下,梁山伯的侧影被勾勒得清晰而柔和,长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看着他翻动书页的手指,听着那均匀的呼吸声,只觉得岁月若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贤弟,”梁山伯忽然抬起头,打破了宁静,眼中带着纯粹的困惑,“我始终有一事不解。”

  “梁兄请讲。”

  “那马文才今日虽是无礼,但有一言,却非全无道理。”梁山伯放下笔,认真地看着祝英台,“贤弟你有时……确与寻常男子不同。并非举止有差,而是一种……气质。譬如你读书读到动情处,眼圈会微红;见院中母猫哺育幼崽,会驻足良久,眼神温柔得不像少年;甚至,你身上总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香气,不似熏香,倒似……花香?”

  祝英台的心骤然缩紧,手下意识地抚向袖中暗藏的那个、装有干花瓣的香囊。她强自镇定,脑中飞快思索着对策,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又漫上红晕:“梁兄说笑了。小弟……小弟自幼体弱,多病,家中长辈恐我养不大,便……便多少有些娇养,或许因此沾了些许脂粉气。至于落泪……乃是,乃是眼疾,见风易流泪的旧疾罢了。让梁兄见笑了。”

  她垂下眼睑,不敢与他对视,生怕那双清澈的眼睛会看穿这漏洞百出的谎言。

  梁山伯闻言,沉默了片刻。就在祝英台以为他不信,心跳如鼓时,他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歉疚与怜惜:“原来如此。是山伯冒昧了,不该提及贤弟的伤心事。贤弟莫怪。”他非但没有怀疑,反而将她的窘迫理解为了因“体弱”和“旧疾”而生的难堪。

  “无妨的。”祝英台低声应道,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蒙混过关的庆幸,更有对这份全然信任的深深愧疚。

  梁山伯似乎想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些,便笑道:“说起来,贤弟聪慧过人,才思敏捷,为兄每每与你讨论,都获益匪浅。只是贤弟的字……似乎娟秀了些,笔力稍弱。若是科考,字迹亦是关键。若贤弟不弃,为兄可与你一同临帖,切磋技艺。”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挪近身子,伸手覆上祝英台执笔的右手,欲要纠正她的握笔姿势。“腕需平,力需贯于指尖,如此……”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透过薄薄的夏衣,热度清晰地传递到祝英台的手背上。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全身,祝英台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了手,笔“啪嗒”一声掉在书案上,溅开几滴墨渍。

  “贤弟?”梁山伯的手僵在半空,满脸错愕与无辜。

  “对、对不起,梁兄!”祝英台慌忙起身,连退两步,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我……我忽然想起今日家书还未写,需得回去了!告辞!”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也顾不得收拾笔墨,匆匆推开房门,融入了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梁山伯一人,对着那盏孤灯,望着书案上污损的字帖和空荡荡的座位,俊朗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晚风吹动书页,哗哗作响。那被梁山伯精心夹在《礼记》中的、写着两人关于“情”与“礼”讨论的纸条,悄然滑落,像一只无力飞翔的蝶,飘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青灯墨香依旧,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自那次“临帖事件”后,祝英台刻意与梁山伯保持了几分距离。她不再总是与他形影不离,用饭时会故意找借口与别的同窗一桌,温书也更多地留在自己的斋舍。她需要这片刻的喘息,来冷却那几乎要灼伤自己的、过于亲近的温度。

  梁山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疏离。他百思不得其解,反复回想那晚的细节,最终只能归结为自己过于唐突,冒犯了这位内心或许比外表更为敏感的“贤弟”。他非但没有介意,反而更加体贴,只是将关怀换了一种更含蓄的方式。他会将夫子布置的疑难经义注解工整地抄录一份,悄悄放在祝英台的书案上;会在雨天提前将她晾在院中的衣物收回,叠放整齐;用餐时,若有好吃的菜式,也会默默拨一些到她的碗中,却不再多言。

  这种沉默而坚实的守护,比直白的热情更让祝英台心折。那堵她试图筑起的墙,在他的温柔面前,不堪一击。没过多久,两人便恢复了往日的亲密,甚至更胜从前。只是祝英台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她如同在悬崖边舞蹈,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却又贪恋着眼前的风景。

  这年深秋,书院组织了一次登高赋诗的活动。目的地是尼山后山的望峰亭,一路秋色斑斓,溪涧淙淙。学子们三五成群,兴致高昂。祝英台体力稍弱,渐渐落在了后面。梁山伯自然陪在她身边,不时指着路边的奇石古木,吟上几句应景的诗文,分散她攀登的疲累。

  行至一处陡坡,需攀援而上。梁山伯身手矫健,先一步上去,然后自然地回身,向祝英台伸出手:“贤弟,拉住我。”

  那只手,稳定而有力,悬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祝英台仰头看着他,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明亮而恳切。她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的手掌立刻收紧,一股温暖的力量传来,将她稳稳地拉上了坡顶。坡顶风大,吹得她衣袂翻飞,发巾欲坠。梁山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她扶正方巾,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鬓角。

  祝英台猛地偏头躲开,心跳如鼓。

  梁山伯的手僵在半空,随即了然一笑,收回手,指着远处:“贤弟你看。”

  祝英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群山层林尽染,如打翻了丹青妙手的调色盘,壮丽非凡。而山脚下,一对白色的鸟儿正相依相偎,在秋水潭边悠然梳理着羽毛。

  “昔人去时,容仪如画。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梁山伯望着那对白鸟,轻声吟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贤弟,你说这秋光甚好,却不知能几何?”

  祝英台心中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梁山伯被秋风吹拂的侧脸,那清俊的眉宇间,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与年龄不符的轻愁。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他一切,想要撕下这身别扭的男装,以真正的模样,与他并肩站在这天地之间。

  “梁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若我说,我并非……”

  “祝九!梁山伯!你们俩磨蹭什么呢?”前方传来同窗的呼唤,打断了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那瞬间积聚的勇气,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霎时消散无踪。祝英台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勉强笑道:“来了!”

  梁山伯不疑有他,拉了她的手腕一下:“小心路滑,我们快些跟上。”这一次,他拉的是她的手腕,而非手掌。那触碰一触即分,却依然在祝英台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无形的烙痕。

  登高赋诗,祝英台才思敏捷,一首五言律诗拔得头筹,其中“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之句,尤为夫子赞赏。而梁山伯的诗,虽工整却略显沉郁,末句“秋水长天共一色,孤鹜离群何处归”,隐隐透露出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孤独。唯有祝英台读懂了这份孤独,却无法出言安慰。

  时光流转,入了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让不少学子病倒了,祝英台也未能幸免。她先是感染了风寒,发热咳嗽,本以为年轻抗一抗便能过去,谁知病势却渐渐沉重,到了夜里,竟说起胡话来。

  书院条件简陋,虽有郎中开了药,但煎药照料,多有不便。梁山伯二话不说,向夫子请了假,日夜守在祝英台病榻前。喂药、擦身、更换被冷汗浸湿的衣衫,他做得细致入微,毫无怨言。祝英台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时,看到梁山伯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心中酸楚难言;昏沉时,她会抓住梁山伯的衣袖,喃喃喊着“娘亲”,或是吐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女儿家的呓语。

  一次,她高热不退,浑身滚烫,在梦中挣扎哭喊。梁山伯拧了冷帕子为她敷额,她却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泪水濡湿了他的手背。“……难受……山伯……哥哥……”

  那一声模糊的“哥哥”,如同惊雷,在梁山伯耳边炸响。他浑身一震,看着榻上之人因高热而异常绯红的脸颊,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嘴唇干裂,脆弱得不可思议。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这不是兄弟之情,这是一种更深刻、更复杂、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怜惜与……悸动。

  他猛地抽回手,踉跄退后两步,撞翻了旁边的水盆,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同屋的秦京儿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梁兄,怎么了?”

  “没、没什么!”梁山伯声音沙哑,背过身去,不敢再看榻上的人,“水盆……不小心打翻了。”

  那一夜,他再未合眼。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听着身后之人不均匀的呼吸声,心中翻江倒海。他开始回想这三年的点点滴滴:祝贤弟过于清秀的容貌、偶尔流露的羞怯、对男女话题的刻意回避、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有那娟秀的字迹、聪慧却不愿显露锋芒的性情……无数曾被忽略的细节,此刻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惊世骇俗、却又让他心跳加速的可能。

  难道……祝贤弟……竟是……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粒火种,落入了积压已久的情感干柴,瞬间燃起了燎原之火。他感到恐惧,感到荒谬,感到背叛了圣贤书训,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狂喜,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忧虑。

  祝英台在梁山伯的精心照料下,终于熬过了病痛,渐渐康复。病愈后的她,敏锐地察觉到梁山伯的变化。他依旧体贴,但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那不再是纯粹的兄弟情谊,而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的目光。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与她勾肩搭背,反而变得有些拘谨,有时看着她,会突然脸红,然后慌忙移开视线。

  这种变化让祝英台既忐忑又隐隐期待。她不敢确定,也不敢询问。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谁都没有勇气去捅破。

  病愈后不久,便是祝英台的“生辰”。她自然不能透露真实生辰,只含糊说是家中长辈定的一个吉日。梁山伯却记在了心里。那天傍晚,他神神秘秘地将祝英台拉到书院后那株他们初遇的桃树下——如今已是寒冬,枯枝嶙峋,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萧索。

  “贤弟,闭眼。”梁山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祝英台依言闭上双眼,心中如小鹿乱撞。

  片刻,梁山伯道:“可以了。”

  祝英台缓缓睁开眼。只见梁山伯手中捧着一盏粗糙的、显然是亲手扎制的莲花河灯。灯芯已被点燃,昏黄温暖的光,映亮了他清俊而认真的脸庞。

  “听闻放河灯可祈福消灾。”梁山伯将河灯递给她,目光灼灼,“我没什么贵重之物相赠,唯愿以此陋灯,祈愿贤弟……从此无病无灾,顺遂安康。”

  祝英台接过那盏笨拙却充满心意的河灯,指尖微颤。他们一同走到书院后山的溪边,将河灯轻轻放入水中。那一点微弱的光,在墨色的水面上晃晃悠悠,随波逐流,仿佛承载着两人无法言说的心事,漂向未知的远方。

  “贤弟,”梁山伯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光点,忽然轻声问,声音融在夜风里,几不可闻,“待来年学业期满,你有何打算?”

  祝英台心中一震,知道终究要面对这个问题。她沉默良久,方低声道:“家中……已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梁山伯猛地转头看她,脸色在夜色中瞬间苍白如雪。

  祝英台不忍看他眼中那碎裂般的光芒,急忙补充道,语气带着暗示与急切:“但那并非我愿!家中有个……有个小九妹,与我乃孪生,品貌性情,与我一般无二!梁兄若不弃,我……我愿做媒,将九妹许配于你!你可愿意?”

  这话如同惊雷,劈开了梁山伯心中最后一丝迷雾与侥幸。孪生九妹?品貌性情一般无二?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他定定地看着祝英台,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期待、恐惧、和孤注一掷的泪光。

  刹那间,三年来的所有疑团,所有悸动,所有压抑的情感,都有了答案。巨大的狂喜和更巨大的悲凉,同时席卷了他。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眼前的“祝贤弟”,就是他心中那个不敢宣之于口、却早已深种的人。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几近叹息的、沉重的回应:“贤弟……美意,山伯……感激不尽。只是婚姻大事,需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我梁山伯一介寒士,岂敢高攀……”

  “不高攀!”祝英台急切地打断他,几乎要抓住他的手臂,“我……我家九妹,不重门第,只重人品!梁兄,你只需答我,你愿是不愿?”

  梁山伯望着她,目光深邃如这冬夜,里面翻涌着祝英台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有痛楚,有挣扎,有无尽的柔情,还有一丝决绝。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若得……若得九妹为妻,是山伯三生有幸。”

  他没有说“愿意”,但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那个郑重的点头,都已给出了超越语言的答案。这不是对那个虚无的“九妹”的承诺,这是对眼前之人的誓言。

  祝英台泪如雨下,却是欢喜的泪水。她以为他懂了她的暗示,接受了她的安排。“好!好!梁兄,你且记住今日之言!七尺红绳,难系双飞翼;一点灵犀,早通三生石。待我归家后,你便依约前来提亲!切记,切记!”

  “我记下了。”梁山伯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待贤弟归家,山伯……定当前往。”

  两人站在寒冷的溪边,河灯早已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似乎被捅破了一个角,透进了些许光亮,却也让现实的寒风更加凛冽地吹了进来。

  一个以为对方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与心意,开始期盼着未来。

  一个则彻底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与心意,却更深地陷入了现实与礼法的绝望挣扎。

  希望与悲剧的种子,在这一刻,同时生根发芽。命运的齿轮,开始向着那个无法挽回的终点,缓缓转动。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春回大地,尼山书院外的桃花,又到了灼灼盛开的时节,与三年前他们初遇时一般无二。但人的心境,却已迥然不同。

  祝英台家中来了急信,言道父亲病重(后来才知,这或许是催促她返家完成婚约的借口),令她速归。消息传来,梁山伯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地,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株桃树,良久无言。

  离别前一晚,两人在小小的斋舍里对坐,一灯如豆,却照不亮彼此心头的阴霾。三年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此刻却都化作了无声的窒息感。

  “贤弟……此行,多多保重。”梁山伯的声音干涩,他试图整理祝英台的行装,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的微颤。

  “梁兄也是。”祝英台低着头,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滑落,“待家父病愈……我……我们总会再见的。”这话,她说得毫无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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