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准革命
作者:鲁迅  |  字数:5382  |  更新时间:2018-11-04 15:59:26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

  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

  —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⒍)。只有

  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说

  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

  庄人本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阿Q本也想

  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早

  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倘在夏天,大

  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

  “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

  改革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

  “豁,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

  样做,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

  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他

  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

  店铺也不说要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

  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

  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小D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

  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做革命党的

  罪。但他终于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

  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也中止了。他写了一封“黄伞

  格”(⒎)的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假

  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

  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⒏),抵得一个翰林(⒐);赵太爷因此也骤然

  大阔,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

  眼里了。

  阿Q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

  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

  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

  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

  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

  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

  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

  一个刘海仙(⒑)。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叫

  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

  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⒒)!我们动手罢!他却总

  说道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

  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阿Q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不知道因

  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

  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

  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

  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

  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

  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

  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

  阿Q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也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

  他看后面并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究竟是做过

  “这路生意”,格外胆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

  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

  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⒓)时候一般太平。阿

  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

  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

  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

  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

  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

  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

  “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

  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第九章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

  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

  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

  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

  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

  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

  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

  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

  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

  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

  “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

  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

  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

  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

  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

  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

  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

  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

  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

  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

  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

  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

  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

  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

  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

  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

  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

  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

  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

  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

  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

  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

  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

  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

  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

  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口皇〕

  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

  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

  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

  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

  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

  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

  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

  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

  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

  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

  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

  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

  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

  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

  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

  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

  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啕

  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

  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啕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

  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

  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

  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

  他们白跟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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